買襯衫記
作者簡介:鄧剛,中國作協全國委員,《人民文學》編委。發表《曲里拐彎》、《山狼海賊》《絕對亢奮》《迷人的?!返茸髌窋蛋偃f字,作品改編成影視劇本《站直啰,別趴下》《狂吻俄羅斯》等多部。
我身高一米八五,馮驥才一米九二,我覺得這家伙可能快兩米了,因為與所有人在一起,我都是俯視或平視,但和他在一起得仰視,很不習慣。
文壇上人們稱馮驥才為大馮,很有親切感。但我對他的親切是他寫文章贊揚我的小說,而且據說是他對當時文壇權威馮牧先生說,鄧剛的生活貧苦而艱難,希望馮牧到大連為我“說說話”。后來馮牧真就到大連看我,使我剛寫幾篇小說就成為中國作協會員、理事什么的,并獲獎若干。我為此受寵若驚,心下對大馮有說不出的感激。
大馮多才多藝,有人說他是小說家,有人說他是畫家,有人說他是籃球運動員,還有人說他是民間文化學者,甚至說他是社會活動家。他寫了那么多的著名小說,但最感動我的卻是一個短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說是矮丈夫雨天總是為高個妻子高高地擎著雨傘,后來妻子去世,他在雨天還是高高地擎著雨傘,似乎高個的妻子還走在旁邊……看得我熱淚盈眶。
然而,真正和大馮在一起,第一的感覺是他幽默,太幽默了。他在人群中的位置,總是眾星捧月,大家都圍著他,聽他講話幾乎就一句一笑,絕對超過相聲演員。他說他乘公共汽車,必須把車頂上的通氣蓋打開,整個腦袋露在車頂外面,可以看很多風景。
八十年代中期,大馮和鄧友梅及我的小說在《上海文學》獲獎,我們三人同時到上海領獎。鄧友梅在我眼里,已經是頂禮膜拜的作家了,但大馮卻“放肆”地調侃他,說鄧友梅拿到獎金后,數了一遍感覺不多,但數了兩遍就感覺挺多了。也就是說本來得一千元吧,數了兩遍就覺得是兩千元了。鄧友梅很老練,表情置若罔聞,就像沒聽見。我表面不敢笑,但心下卻笑得要岔氣兒。
然后,大馮帶我去拜見巴金,他給我和巴老拍照,照出的結果是我在照片的右側,巴老在左側。有人說:按國際標準是主人在右,客人在左,你和巴老的坐位顛倒了。但大馮卻幽默地說:這多奇妙啊,你本來是去拜見巴老,而現在成了你會見巴金!偷著樂吧!
我當時最憂心的是買不到大號襯衫。過去當工人,怎么都行,赤膊光身無所謂,上班下班都穿工作服,也覺得正常??涩F在畢竟能寫小說,人們都稱我是作家了,就開始有了自尊心,要點臉了,不能稀里糊涂,穿戴總得像個人樣啊。問題是所有的百貨商場都買不到我能穿的大號衣服。過慣了窮日子,我從來沒有到服裝店量體裁衣的想法,也沒有那個能力和膽量。
我對大馮說出我的困擾,大馮說他更買不到大號衣服,而且他說他的困難比我大一倍,因為他要穿特號。于是我們倆約好一起逛商場,買大號和特號的襯衫。我想,上海人稱“大上?!?,這樣的大城市何等了得,到處都是繁華熱鬧的商場,買什么都能買到!
一大早我就和大馮上路,沿著一條寬闊的商業大街買襯衫。沒想到買襯衫他也幽默,當我走向服裝柜臺時,他就非常巧妙地縮著身子躲在我后面。我詢問售貨員有沒有大號襯衫,售貨員都吃驚地看著我這個大塊,可就在吃驚之時,大馮猛地在我后面挺直身子,絕對長頸鹿一樣向前探著腦袋,故意粗聲粗氣地說:“還有我!”售貨員不僅是驚訝,簡直就是驚恐了,真就是驚得滿地找眼鏡。
上海人一般長得精干細致,看到我們兩個龐然大物,就像看到珍奇動物,甚至走出柜臺,跟著我們一直到門口。我們又到下一家,繼續這一幕的驚訝和驚恐。后來我都忘了是買什么大號襯衫,而是來表演節目,所有商店的售貨員看到我們倆都驚訝得哈哈大笑,我們雖然買不到襯衫,但大感有意思。

鄧剛在巴金家
上海的商業大街似乎永遠走不完,然而也永遠沒有大號襯衫。我和大馮完全是兩個高高的活動電桿,引得一家家商場的店員和顧客們爆笑。我們在這種爆笑中樂不可支,但最終是痛苦并絕望。
文匯報的領導得知我和大馮買不到襯衫,也非常焦急,于是通過一些關系,找一家服裝店給我們專門做了N多件大號特號襯衫,指定我和大馮到那家商店去買。為此,我和大馮就穿上了嶄新整潔的襯衫。因為那時還沒有什么服裝審美意識,所以我和大馮穿的是一模一樣一個顏色一個款式的襯衫。
一些作家們看到我們兩個大塊穿得太“雷同”了,都覺得不可思議。大馮故意用鄭重嚴肅的口氣說:“現在,我們作家的地位提高了,雖然還沒提高到‘特供’的地位,但卻提高到‘特制’的待遇了?!?/p>
在眾人的笑聲中,我也盡量昂首挺胸,真就覺得我提高到“特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