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隱居者”
這是一部描寫麻風病患者的長篇紀實文學。麻風病,早年聽聞過,不了解,只是覺得恐怖。這么多年,我以為這個古老的病種已經絕跡了,沒想到,在科學技術和物質生活日益發達的今天,身邊居然還生活著這樣一群麻風病患者,或者說,是一群深受麻風病傷害和影響的人。這個不幸的群體,沉潛于時光與社會深處,默然生活,低調得近乎隱居。如果不是旅美女作家趙美萍的這部《隱居者》,他們或許真就成了“隱居者”。所幸,他們沒有被社會遺忘,而是以一種凄美的姿態,步入我們的視野。

《隱居者》給我最初的感受,是感動和震撼?!奥轱L村”眾多村民的不幸遭際、曲折命運以及他們不屈的性格、善良的品質,讓人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受,一種從大地散發出來的沉靜的溫暖和無言的包容。我被這樣的情緒包裹了。那些帶著熱度的文字,似乎奔流過作者的生命河床,凝聚了血和淚的靈魂的洗禮。
薛懷明和美兒,一個是麻風病患者,一個是精神病患者,他們相遇在苦寒的歲月里,擁抱取暖,竟然把破爛不堪的人生過成了一個美麗的傳奇??嗉涌?,等于甜。誰又能說這樣的人生不圓滿呢?最后,美兒的子女們遵守諾言,打破世俗,將他倆合葬在一起,成全了兩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的愿望。
李鳳玲滿懷青春的美好,跟隨丈夫援疆,卻不幸患了麻風病。在那個談“麻”色變的年代,她被丈夫和不諳世事的子女拋棄,幾次自殺未遂?;氐浇K老家,在剛剛建好的麻風村,她遇見了“有文化”的王偉平。他們在勞動中互相幫助,成為彼此的依靠?!澳銊e擔心沒人照顧你,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只要政府允許,我就跟你結婚?!睂τ诶铠P玲和王偉平來說,維系感情的不是一紙婚書,而是麻風時期的愛情,或者說,是同病相憐的愛情。
岑百坤在麻風病院遇見了生命中唯一愛過的女人顧國美,但是,顧國美有家庭。他們只能像親姐弟一樣在生活中互相照顧?!搬倮に械钠埔聽€衫都有幸被顧國美的手指寵幸過,然后神奇地脫胎換骨獲得新生,他覺得自己也是如此。顧國美不僅縫補了他的衣衫,還縫補了他的生活?!?/p>
后來,顧國美病愈回家了,但是每年都會騎著車子回麻風病院看他,送去親手給他做的新鞋,還把他接到家里過年。那天,顧國美的女兒來給岑百坤送鞋子,告訴他:“我媽要我轉告你,她再也不能給你做鞋子了,你現在要省著點穿了,天氣好的時候,要經常拿出來曬曬太陽,不要再讓鞋子上霉了……”岑百坤這才知道,顧國美已被無情的癌癥奪走了生命?!搬倮ち嘀鴰纂p鞋子踉踉蹌蹌地走在圩埂上,江風迎面吹來,像她多情的撫摸。無知的風吹散了他的喃喃自語:給我做鞋子的那個人,永遠地走了……”
“麻風病患者”這個特殊群體,在政府和社會關愛下,得以有效地獲得治療,生活上也得到了許多照顧。他們參加勞動,采取計分制,多勞多得,基本上自食其力。但是,他們畢竟是麻風病患者。病痛的本身,讓他們充斥了太多的苦難、沉重、悲涼甚至絕望。另一方面,他們同樣也擁有快樂、溫情與美好,甚至比健康人更懂得什么是愛,什么是滿足,什么是活著,什么是生命的意義。
掩卷之余,我不免好奇:作者是以怎樣深厚的情感、動力和勇氣,來完成的這部作品。
列夫·托爾斯泰說:“一個作家寫來寫去,最后都會回到童年?!薄峨[居者》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與趙美萍相識二十多年了。那時,我在一家雜志社做編輯,她居于上海,業余寫稿。因為稿件,我們多有聯系。后來,僅有小學文憑的趙美萍以寫作實力考入湖北省婦聯《知音》雜志社,成為一名編輯。此事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幾年后,她根據自身經歷創作了長篇紀實文學《我的苦難,我的大學》,獲得“最感人作品獎”和“紀實文學特別大獎”。又過幾年,該書以《誰的奮斗不帶傷》重新出版,榮獲“2013年度中國影響力圖書獎”。
趙美萍有一個不堪的童年:9歲喪父;為生活所迫,母親帶著她和妹妹改嫁至安徽蕪湖;13歲輟學,成了一名“采石女”。那些年,她以稚嫩身軀揮舞鐵錘,在塵沙彌漫的采石場,像成年人一樣拼命砸石頭,依靠賣石子掙錢補貼家用。在如此高的勞動強度下,她沒有屈服于命運,抓住一切機會學文化,提高自己,直至后來闖蕩上海灘謀求生路。
讀《隱居者》,才知道趙美萍的父親是一位麻風病患者,在治療中因為用錯藥不幸辭世。
麻風病是人類古老的疾病之一,最早可追溯至四五千年之前。該病可能通過口鼻飛沫傳播,病菌繁殖較慢,潛伏期平均兩至五年,癥狀可在數月內,也可在二十多年后才出現。20世紀50年代初,全國85%的縣市曾有麻風病流行。全國累計發現并治療患者50余萬例,治愈45萬余例。目前,全國每年新發病人數已不足千人,主要分布在云貴川等省份,現癥病人不足3000人,已有效遏制了麻風病的傳播……
多年來,趙美萍思念父親,連同那個麻風病患者群體,都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她發誓要為父親、叔叔和父親的病友們寫一本書?!霸赴堰@本書當作一面映照我們隱秘內心的鏡子,在我們抱怨甚至詛咒命運的不公、生活的不順時,讓我們有一個自省和慚愧的機會?!彼诖懈嗟娜四軌虮M己所能,在這個后麻風時代,給予麻風病患者最后的溫暖和尊重。
童年的疼痛和記憶,讓趙美萍在多年之后積蓄起了奔騰的激情和創作的動力。她沒有為童年的不幸與苦難所累,也絲毫沒有沉潛童年不幸的影子。因為,她的心中有一種溫暖的光,既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別人。她創作《隱居者》,并非僅僅因為她的父親,更是因為那些麻風病人曾經穿越絕望而黑暗的荒原,才得以抵達今日的新時代。這令她感動。她要借助自己的文字,給他們以溫情、止痛、慰藉、關懷。
在苦難的深淵中,寫出燦爛的花朵;在血色黃昏中,寫出人性的美。趙美萍不忍撕開麻風病患者疼痛的傷口和他們親歷的苦難,盡可能以云淡風輕的文字,寫他們如何努力讓傷口開出美麗的花,如何與病魔握手言和、和平相處;寫他們在艱難的生活里,如何深情地相親相愛;寫他們在麻風時代經歷的凄美而又溫婉的愛情。透過這些感人至深的故事,表現出他們的生命綻放出的永不放棄、頑強生存的品質。他們讓生命變得高大、讓靈魂變得圣潔。
《隱居者》為社會揭開了一個神秘面紗,展現了一個溫暖、溫情的“麻風世界”。中國麻風病防治領域著名專家、從事麻風病研究五十多年的江澄老先生這樣評價《隱居者》:“字里行間那些撼人的呼喊,總讓我感到心潮澎湃,激動不已?!?/p>
是的,根扎大地、帶著慈悲的書寫,才具有震撼人心的文學的力量。
(《隱居者》已由安徽文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