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杜衛東，曾任《人民文學》副社長、《小說選刊》主編、中國作協全委、中國紀實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出版有《杜衛東自選集》4卷、長篇小說《吐火女神》《江河水》（合作）《山河無恙》。散文集《歲月深處》由美國全球按需出版集團譯成英文在全球發行。有散文被收入各種年選和課本。曾獲人民文學報告文學獎、北京文學散文獎和全國報紙副刊年度金獎等。另有編劇作品多集，由中央電視臺和江蘇衛視、北京電視臺播出。

編者按：長篇小說《山河無恙》是作者近年來奉獻給讀者的一部現實主義力作。小說在步步懸念的文學敘述中，彰顯了青橋等年輕一代在歷史與現實、中國與世界的時空交匯點表現出來的文化自信與時代擔當。于雪菲是帶有神秘色彩的女海歸。她為推進祖國的全民健康，回國創業是一條重要輔線。本刊特邀請作者截取這條輔線及相關內容連載，以饗海內外讀者。

小引

植被茂密，曲徑通幽。

崎嶇的山道上，游人絡繹不絕，灑下一路驚嘆和贊美。

絕望崖陡峭如削，卻是黑龍秘境風景最優美的地方。放眼望去，可以看到京都天仙瀑和絕美的冰瀑，不時有游客在這里取景留念。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孩，跨過防護的鐵索，探身向下一望，不由退后了一步。咫尺之遙，便是萬丈懸崖。

戴白色遮陽帽的中年人關切地喊：姑娘，回來，危險！

女孩回身戚然一笑，眉宇間似有愁云籠罩。一襲駝色羊絨披風，一雙黑色長筒靴，一條黃色紗巾，時尚的衣衫卻掩飾不住她的一臉病容。

女孩扶住鐵索邁回，掏出手機遞給中年人：大叔，麻煩您了，幫我留個影。

中年人接過手機，樂呵呵道：好，樂意為美女效勞。說著，他找好角度對準女孩：姑娘，笑一笑啊，別那么嚴肅。

女孩嘴角咧了咧，又立馬像彈簧一樣復原。

中年人咂咂嘴，調整取景框，我們看到充滿屏幕的定格照片：女孩扶著石欄，倚在鐵索上，目光中是對生活的無限留戀。

中年人按下快門，輕快哼歌：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

瞬間，他傻了。只見女孩突然翻過鐵索，縱身一躍跳下。黃色的紗巾在峽谷中飄落，像秋天一片枯黃的落葉。

游客們一片驚呼：有人跳崖了！有人跳崖了！

中年人撥通手機，聲嘶力竭喊：110、110，一個女孩在絕望崖自殺啦！

第一章：北京，北京

1

我找米勒先生。米勒，人力資源部的米勒。

跳崖事件發生五年以后。渥太華韋斯林總部的前臺，來了一位二十五六歲的東方女孩。白色休閑裝、白色阿迪達斯網球鞋和一個米黃色的雙肩背，把她裝扮得陽光燦爛、活力四射：他約我今天來公司接受面試。

前臺小姐聳聳肩：噢，是這樣。不過他調崗了，已經不在人力資源部了。

女孩快人快語：這個家伙怎么不講信用？他調崗了應該事先通知我。

女孩叫于雪菲，來自北京，是渥太華大學營養科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前臺小姐倒了一杯水遞給于雪菲：小姐，你先喝杯水。

于雪菲怒氣未消：我跑了兩個小時的路程是要吃閉門羹嗎？不行，我要投訴他，韋斯林是世界知名保健品集團，這種低檔錯誤不應該發生。

前臺小姐不急不慌，態度溫柔而得體：或許是這次調崗有些突然，他來不及電話通知您。但是我相信他已經做了安排，我打電話問問人力資源部？

他調了什么崗？于雪菲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前臺小姐拿起話筒，回答：北京辦事處首席代表。

北京？于雪菲一驚，忙伸手阻止小姐撥號：他去北京了？他不是韋斯林集團創辦人的孫子嗎，怎么調任北京了呢？

如果我沒有猜錯，小姐應該來自那個古老的東方國度。那是一片崛起的熱土，健康養老事業前景廣闊，我們派出最有能力的首席代表，不是順理成章嗎？

于雪菲愣了一下。她在渥太華攻讀了三年營養學碩士，本打算學成以后回國發展，但是父母和男友堅決反對，希望她畢業以后留在加拿大。無奈之下，她才給韋斯林公司人力資源部發了EMAIL，很快接到小米勒回復，約她面談?，F在這個家伙都跑北京發展了，自己為什么一定要留在這里呢？

一瞬間，被父母扼殺的那個想法滿血復活 —— 潛回國內，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等事業有了眉目再現身。

至于男朋友陳偉，告不告訴他，那要看他的表現了。

小姐，我怎么才能幫到你？金發女郎問。

不需要了。于雪菲沖她招招手，說了一聲：拜拜。

2

樓前的草坪上，一位老人正在調試灌水噴頭。

于雪菲從他身旁走過，不巧老人操作失誤，噴了她一身水。姑娘尖叫一聲，忙俯身幫他把噴頭的角度調好。

身穿一身工裝的老人站起身道歉：對不起，老了，反應遲鈍了。

于雪菲抖抖身上的水珠，望著滿頭銀絲的老人心有不忍：沒關系，您老這么大歲數了還出來工作，真是不容易，需要我的幫助嗎？

老人看著操一口流利英語的這位東方女孩兒，眼睛笑成一條縫：謝謝。韋斯林就像我的孩子，我愿意為它做事，哪怕很瑣碎。

不知為什么，于雪菲對年邁的老園丁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他的眼睛和爺爺一樣，笑成一道縫時，流淌出的目光就像冬日的陽光，在你的臉上輕輕淌過，讓人覺得溫暖：按中國的習慣，我應該叫你爺爺。爺爺，希望你健康快樂。

老人一下來了興致，他的目光頓時變成了夏日的火焰，熱烈而奔放：你來自中國？太好了。姑娘，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和你一樣，明澈得就像一道清泉，我們相識的時候，她比你現在還要年輕。

于雪菲也被老人的熱情感染了：是嗎？那一定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當然。老米勒拍拍手，收拾工具：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來應聘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訴我嗎？

我叫于雪菲。

于雪菲，我記住了。老人了解過情況，佯裝生氣地哼了一聲：這個米勒太令人失望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助他完成對你的面試。

你？于雪菲有些不相信：不過，我已經決定回北京了。

老人不無遺憾地攤攤手：回北京？嗯，回北京應該是一個正確的選擇。然后對著已轉身離去的于雪菲喊：年輕人，那個失約的米勒先生很快就會去北京。也許，你們會發生某種交集。

于雪菲回身招招手：謝謝你，園丁爺爺！一切順其自然。

這個老園丁就是韋斯林公司董事局主席老米勒。閑暇時修剪一下公司的花木，掃掃路上的落葉，已經成了他晚年生活的一部分。

于雪菲邊走邊打開手機視頻，她剛剛作出的決定太重大了。

她有一種大事將至、風雨欲來的豪邁。孕育已久的夢想一下成了擰在心板上的發條，催趕著她趕緊漂洋過海，回到生她養她的那座千年古城。

她可以瞞著父母和男朋友，但是有一個人不能瞞，必須馬上通知。

3

早晨五點鐘，東方剛剛泛白，天空仍呈深灰色。只有西北角的天幕上忽閃著幾顆星，光若微螢，城市在酣睡中還沒有蘇醒。

手機響了，青橋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雪菲。

今天是逝者青連山的頭七。青橋睡不著，半夜就起身陪爺爺。

青連山出身于中醫世家，由于十年動亂，兒子青子飛和青子翔沒能子承父業，讓青連山很是失落；孫子青橋從小對中醫頗有興趣，在爺爺的細心調教下學業精進，又讓青連山很是欣慰，也期許甚殷。他向孫子傳授了平生所學，也通過點點滴滴的生活瑣事教導青橋如何做人。不為良相即為良醫，青橋從小就對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的醫生充滿敬意；神農親嘗百草、華佗刮骨療毒，古今名醫的感人故事，又使這種敬意逐漸升華為信仰?？忌现袊嗅t藥大學后，青橋碩博連讀，碩士第二年考試通過醫師資格證的那一天，爺爺破天荒在慶祝家宴上向孫子敬了一杯酒，說：橋兒，我這杯酒不是敬給你的，而是敬給醫生這個神圣職業的。病人找你來看病，健康所系，生命相托，人世間還有比這樣一份信任更厚重的嗎？

望著孫子，青連山目光中充滿希望：今天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日子，我送給你兩句話，希望你能牢記終身：記住希波克拉底誓言，對病人負責，對大眾健康負責；抵御住所有的挫折和誘惑，做一名好的醫者。

得知爺爺昏倒在講臺上，青橋連夜趕回北京，還是沒有在生前見上爺爺最后一面。奶奶說老人臨終時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讓他把中藥組方的研究堅持下去。青橋更是悲痛欲絕。

青橋研究的是一個對抗阿片類藥物依賴的中藥組方。

研究起源于《精要匯編》。這本書是青橋的曾祖在林則徐虎門禁煙中，為了緩解鴉片成癮者戒毒時產生的痛苦，收集到的民間藥方。但由于年代久遠、歷經顛沛流離，已經殘缺不全，有的只有藥名沒有劑量，或只有方法而未注明功效，看上去隱晦難懂。青連山曾認真梳理，依然有一些關鍵節點沒有破譯。青橋偶然看到這本匯編，即產生了強烈興趣。

作為中醫藥大學教授，青連山當然知道阿片類藥物依賴實際上就是一種毒品依賴。在一些感冒藥、止咳藥、止疼藥中都存在阿片類成分，一旦成癮后停藥，會渾身瘙癢難受、坐立不安，出現認知幻覺甚至自殘。為了緩解痛苦不得不長期服用，形成依賴，對人體健康危害極大，目前還是醫學界未曾攻克的難題。

沒有人能夠解釋青教授在生命最后時刻的激情與亢奮。

大醫之愿在于普濟蒼生。也許是冥冥之中，一盞燈即將黯滅，卻在奮力點燃另一盞燈時的激情燃燒吧？如同流星，在生命的瞬間迸射出了最耀眼的光。

爺爺走后，為了照顧好奶奶，父親青子飛讓他搬過來與奶奶同住。

頭七這天，他來到客廳，在爺爺的遺像前長久靜坐，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做一名好的醫者，一定要把那個中藥組方研究出來，以告慰爺爺在天之靈。

4

于雪菲的電話就是這時打進來的。渥太華與北京的時差是十二個小時，郁金香城的傍晚正是東方之都的拂曉。

青橋調整了一下角度才打開視頻，他不想讓對方看見爺爺的遺像。

從“健康中國”高端論壇上回到北京，他的情緒一直處在低落中。見到視頻里的于雪菲，眉宇間才轉陰為晴。

喂，青大教授，別來無恙乎？于雪菲嬉皮笑臉調侃。

青橋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除了你，不會有第二個人這么早打電話騷擾。

視頻中的于雪菲做了一個鬼臉：那你應該感到榮幸。

青橋嘆了一口氣：都碩士了，怎么還像個長不大的小丫頭？

于雪菲假裝嗔怒：充大、充大，跟我充大是不是。誰是小丫頭？知道你現在是副教授了，又在《The Lancet》上發了論文，了不起啊。

青橋不想和她廢話，就站起身：別耍貧嘴了，什么事，說。

向你通報一個重大情報，我決定回國發展了。機票一訂下來，我就通知你，你負責接機啊。另外，你趕快幫我租一套單身公寓，物美價廉的那種，我住。

什么，你要回國？還要租公寓單住，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于雪菲故作神秘地說：我這次回去是Undercover。

青橋重復了一遍：Undercover。

對！于雪菲點點頭：潛伏，所以你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你回來干嗎？青橋不解地問：不是說好了，畢業后留在加拿大發展嗎？

回去干嗎？Startup。于雪菲的口氣根本不容置疑。

青橋這回真是有點傻了：創業？沒你想得那么簡單。告訴你大小姐，十個下海的，有一個能游回岸邊就不錯。

那我不管，反正有你給我保駕護航呢。

我給你保駕護航？青橋反問：你怎么訛上我了？

對，千真萬確，就是訛上你了。

5

首都國際機場出港口的接站人群中，站著西服革履的吳迪。

他左手抱著鮮花，右手舉著紙牌，上面是英文：米勒先生，北京歡迎你。

小米勒穿一身CK休閑裝，拖著一個紫紅色行李箱隨出港的人流走出來。老遠他就看見了舉著紙牌的吳迪，招手向他示意。

吳迪也看見了小米勒，他把紙牌對折后塞進西服口袋，然后緊跑幾步，把鮮花獻給了新老板：米勒先生，我是吳迪，辦事處副代表。

小米勒接過鮮花，貼近鼻子聞了聞，用略顯生硬的中文打趣：郁金香，很加拿大。謝謝你的細心，讓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吳迪謙恭地一笑，接過小米勒的行李箱，在前面引路。

吳迪，很好的名字，所向無敵。跟在后面的小米勒問：你的英文名字呢？

吳迪沒有英文名字，雖然他有海外留學的背景，又一直在外國商社工作，但是他不喜歡某些海歸起英文名，說中文不時夾帶幾句英語單詞的做派。個中原由，不便向小米勒說明，就打了一個哈哈：英文名？密斯特吳吧。

小米勒笑了：吳迪，密斯特吳；小沈陽，小沈樣兒。

吳迪對小米勒油然而生一股好感，看來這個小歪果仁很率性、隨意、不裝。根據經驗，這樣的性格一般比較好相處：米勒先生，你很幽默。而且你對中國文化也非常了解，居然知道《不差錢》的段子。

小米勒得意地聳聳肩：我的爺爺是標準的中國粉，他從小讓我學中文。我喜歡中醫、相聲、小品還有書法，對中國文化可以說是 …… 略通一二吧。

兩個人來到車庫。吳迪打開奧迪的后備廂，把行李箱放進去?；仡^見小米勒捂著肚子，眉頭鎖在一起，忙問：怎么了，米勒先生，不舒服嗎？

小米勒直起腰，有點不好意思：我的腹部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旅途有些勞累吧？沒關系，回到辦事處休息一下就好了。

吳迪拉開車門讓進小米勒，自己也上車打著了火，他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米勒先生，如果你不是特別疲憊，我建議去醫院看一下。

去醫院？小米勒把鮮花放在儀表盤旁：有這么嚴重嗎？

燕大附屬醫院離辦事處不遠，它的中醫科名聲在外，治療疼痛性疾病很棒。

中醫科？小米勒來了精神：中醫，神秘的中醫。好，我們去。

吳迪操作了一下手機，驚喜地說：米勒先生，你的運氣真好，居然還有一個青橋的專家號，你不知道，他的號很搶手呢。

是嗎？小米勒好奇地聳了一下肩。

6

一小時后，小米勒走進診室，傻了，問跟在身后的吳迪：怎么，他就是你說的那位教授？上帝，在我的認知里，教授總是和年齡成正比；特別是中醫，名聲更要靠經驗積累呀，應該禿頂、高齡，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怎么會？ 

青橋沒搭理小米勒。其實，中醫最需要悟性。三個月內沒有學會號脈，一輩子也就歇菜了。從業十年，大部分能見到的病臨床上都能見到，成為名醫正當其時。沒有悟性，熬到八十歲也是菜鳥一只。他問過癥狀，示意小米勒躺在理療床上，讓護士點燃一支香煙粗細的艾灸棒，貼著他的胃部不停地劃圈兒。開始還有點愁眉苦臉的小米勒神色漸漸舒展，嘴里念叨著：啊，疼痛感減輕、很舒服，太神奇了，不疼了。青教授，你真棒，你是我在北京結識的第一位朋友。

門被推開了，進來一位年輕女子，光彩照人。

從理療床蹦下的小米勒看見她，發出一聲驚叫：啊，上帝，太陽升起了。

進門的是《大眾健康報》首席記者羅小力。

回到北京后，羅小力有點魂不守舍。

讀大學時，她不光是學霸，還是學生會文體部部長、春雷舞蹈社的領舞兼報幕。每年高校文藝匯演，羅小力一襲長裙、一肩秀發，往舞臺中央一站，圓形的追光燈照在她身上，不知迷倒了多少情竇初開的男生。追求者中不乏標準的高富帥，卻始終沒有一個人能打動羅小力的芳心。她的吻，是一封查無此人的信，遲遲不能送出；以至羅小力本人都有氣無力地自黑，說本姑娘是愛情的絕緣體，已經百毒不侵。

沒想到，在“健康中國高端論壇”上，她中槍了，而且是自傷。

那天，青橋突然飛回北京后，他的身影就一直在姑娘的心里轉悠。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羅小力暗暗嘲諷自己：至于嗎，你不是自詡為高傲的白天鵝嗎，怎么剛見到一片不一樣的風景就不想飛了？多大的出息?？墒菦]用，思念像是懸河瀉水的藤蘿，一不留神已經爬滿心底。

青橋的講座太棒了，他的睿智、陽光和靳東式的外表，讓姑娘著迷。作為駐會記者，羅小力完成了一篇青橋的側記，今天是以送側記為由，來找心中的男神。在論壇上彼此印象不錯，她希望這次相遇，不是一株只開花不結果的珍珠梅。（一）

標題題字/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