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為廖公當翻譯
作者簡介:陳喜儒,長期從事對外文學交流工作、研究翻譯日本文學。出版有《異國家書》《心靈的橋梁》《櫻花點綴的記憶》《中國魅力》《巴金與日本作家》《屐痕碎影》等,翻譯日本長篇小說《風的生涯》《花葬》《泥流地帶》等30余部。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對外聯絡部翻譯、副主任等,現為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廖公會見陳舜臣
1979年10月17日,我陪旅日華僑作家陳舜臣先生一行從絲綢之路采風歸來,剛到北京,領導就通知我說:明天下午,廖承志副委員長在人民大會堂會見陳先生,你去當翻譯兼記錄(機關沒有速記員),之后編發一期外事簡報。另外,按照慣例,在中央領導會見之前,接待單位的主要領導要提前到場,當面匯報,所以你要趕寫一份匯報材料,盡量詳細些,最晚明天早上交到辦公室。
說句老實話,領導交待的這四項任務(翻譯、記錄、寫材料、編簡報),我最憷的是翻譯。匯報材料好辦,都在心里,寫出來就是。記錄也不難,長期從事口譯工作,養成了手不離筆的習慣,經過常年的職業訓練,速度、準確度與速記員差不太多。問題是翻譯。廖公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無產階級革命家,杰出的社會活動家,又是世人皆知的日本通。 為他當譯員,既是外事工作,也是政治任務,不僅要“當場”“立即”忠實地將他的原話原義原滋原味地譯成日文,正確無誤地轉達給對方,而且要考慮在語音語調、遣詞造句、言談舉止等方面,得當得體。但是,我沒見過廖公,也沒聽過他的報告,不知他講話是否有廣東口音,我這個北方人,能否全部聽懂?再者,我手里沒有廖公講話稿或講話提綱,不知廖公明天講什么?倘若是西域文明、絲綢之路或者一般的中日文學交流情況,我還略知一二。如果是興之所至,海闊天空,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古今中外,包羅萬象,滔滔不絕,信馬由韁,可如何是好?
我知道自己的日語水平、知識儲備、文化修養、外事經驗、對我國外交方針政策的學習和理解、對國際形勢和日本情況的把握,都很不夠,尚無資質和能力、信心和勇氣為廖公當翻譯,甚至連臨陣磨槍,都不知道該磨什么。但當時中國作協日文譯員僅我一人,趕鴨子上架,不上也得上,只好硬著頭皮,濫竽充數,勉為其難。
廖公當時任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國務院僑辦主任、港辦主任、外辦副主任,中日友協會長,聲名顯赫,海內海外,如雷貫耳。尤其是在我們這些學習日語的莘莘學子的心目中,是遙遠而巨大的偶像。幾乎從學習日語開始,有關廖公的故事、傳奇、逸事趣聞就不絕于耳。
他是孫中山先生的主要助手國民黨元老廖仲愷、何香凝之子,生在日本,長在日本,在日本生活了十六年,不僅諳熟日本的風土人情、社會狀況,而且練就了一口地道的日本話,連東京土話——江戶腔也張口就來。后因在早稻田大學參加反對當局的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驅逐出境。他的日語,發音標準、生動、流暢。他在北京電臺發表日語演說時,日本聽眾都說他的聲音和本國人一模一樣。
他1928年入黨,在萬里長征中,曾任紅四方面軍秘書長,因反對張國燾的錯誤路線,差點被處決。新中國成立后,長期負責港澳臺、華僑事務,積極協助周總理領導對日民間交流,同時培養了一大批了解熟悉日本的干部,麾下人才濟濟,有“四大金剛,十八羅漢,數百小僧”之說。遠在中日建交之前,對日交流就搞得風生水起,氣象萬千。他的特殊經歷以及在我國對日工作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使他在日本各政黨、各地方、各界別、各行業都有很多朋友和廣泛影響。1972年9月,毛主席會見田中角榮首相時,指著他詼諧地說:他是在你們日本出生長大的,這次你把他帶回去吧。田中也詼諧地說:好呀,廖先生在日本各地知名度很高,如果競選國會議員肯定會高票勝出。
他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擅長詩詞書畫,通曉日、法、英、德、俄語,性格開朗,愛開玩笑,沒有架子,不打官腔,熱心腸,樂于助人,關心身邊的工作人員,曾對一個在宴會上總餓肚子的年輕翻譯說:一要翻好,二要吃好,有這兩好,才是合格的好翻譯。
據著名翻譯家、原文化部副長劉德有先生回憶,廖公曾兩次為他解圍。
第一次是1955年10日15日下午,毛主席在中南海會見日本國會議員代表團。會見一開始,毛主席就說:“熱烈地歡迎你們!我們都是同一個人種?!钡掠邢壬氚讶朔N翻譯成種族,但由于心怦怦亂跳,慌亂中竟把種族譯成了民族。周總理聽到他的翻譯后立刻糾正說不是民族,而是人種。聽到總理這樣說,他更緊張了,腿都不自覺地抖起來,一時間陷入不知所措的“恐慌”之中。這時廖公急忙坐到主席身旁,說我來我來。會見時間三個多小時,劉德有先生全神貫注地聽主席講話和廖公翻譯,受益多多。廖公對日本情況了如指掌,他在給毛主席當翻譯時不僅日語流暢,而且傳神,該俏皮的地方俏皮,該嚴肅的地方嚴肅,使日本客人感受到毛主席講話有很深的哲理又風趣幽默,引起一陣陣笑聲。
第二次是1961年10月7日,毛主席在中南海勤政殿會見前來參加國慶盛典的日中友好協會代表團和教育代表團。毛主席說中國有句古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毛主席的湖南口音很重,德有先生不知是哪幾個字,再加上緊張,不明其義。廖公看到他的窘態,立刻用日語把這句話譯了出來:同類呼友。日本朋友立刻領會了毛主席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當我惴惴不安地走進金碧輝煌的人民大會堂時,心想事已至此,急也沒用,索性橫下一條心,聽天由命,盡力而為吧!沒想到,這樣一想,煩亂的心緒反倒平靜下來,腳步也輕松了許多。
在江蘇廳,廖公與我們一一握手。他從沙發上起身時,可能是坐的時間太長,身體沉重,有些費力。廖公心臟不好,為減輕心臟負擔,必須嚴格控制體重,但他貪嘴,特別好吃。他說天上飛的除了飛機,海里游的除了兵艦,陸地上跑的除了坦克,四條腿的除了桌子,兩條腿的除了人,他全都吃,因此體重不斷增加。夫人向周總理告狀,周總理嚴令三不準(不準多吃、不準貪吃、不準偷吃),全家嚴格監督執行,從此肥仔美食家陷入了“食不果腹的悲慘境地”。但我看眼前的廖公,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并不像傳說的那樣“悲慘”,心想大概沒少偷吃!
我對廖公說:我的日語不行,領導叫我給您當翻譯,嚇得我魂不附體,緊張得渾身冒汗。廖公笑了,問我多大,哪個學校畢業的?我說您題寫校名的大連外語學院就是我的母校。廖公安慰我說:沒什么難的,用不著緊張,一緊張會的也不會了。多練幾次就有經驗了。他還開玩笑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不如你呢!我心想:您這個年紀時不知為國為民做了多少大事,我與您,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沒有任何可比性。
匯報開始時,廖公一邊翻著我們報上的打印材料,一邊聽,不時插幾句話。

右起:廖公、本文作者、陳舜臣
中國作協副主席馮牧先生說:陳舜臣,是東漢時稱竊賊為“梁上君子”的陳寔的后裔,祖上從河南潁川南遷福建泉州,再遷臺灣,父輩經商,移居日本。他1924年生于神戶,畢業于大阪外國語學校印度語科,用日語寫作。1961年,他的小說《枯草根》獲江戶川亂步獎,一舉成名,1970年開始專業創作。他著作等身,名滿天下,躋身于日本當代大家名家之列。但無論從思想氣質來說,還是從文化性格上來看,他都是一個地道的有很高藝術造詣的文學家,同時又是一位對祖國悠久歷史有著深湛熟稔研究和理解的歷史學家。
這次他帶著全家和兩名日本助手——專事報道他行程的新聞記者、小說家伴野朗,為其繪制插圖的畫家西村百合子回國,為寫《三藏法師之路》收集素材。他們沿著玄奘取經學法的路線,訪問了吐魯番、庫車、阿克蘇、喀什、帕米爾高原上的塔什庫爾干等地。據說這類游記,在日本一般也就發行兩三千冊,而陳先生的文字優美生動幽默富有哲理性,他的書很受歡迎,動輒發行幾十萬冊,所以各家出版社都千方百計地搶他的書。
他在日本人和旅日僑胞中,口碑甚佳。有一位熱心于日中友好的日本政治家想請他去故鄉講演,但日本著名作家的講演費昂貴,每次為五十至一百萬日元。政治家經費拮據,頗費躊躇,但陳先生知道后,分文不取,自費前往。政治家感慨涕零,訪華時,親口把這件事告訴了周總理……
廖公問陳先生的書在國內有無譯本?之后對坐在隊尾的我說:你談談去新疆的情況。
我說:陳先生對中國作協的邀請和新疆僑辦的接待非常滿意,多次表示感謝。一路走來,我最突出的感覺,就是他知識淵博,滿腹經綸。本來在出發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課,而且認真地寫了筆記,但一踏上絲綢之路,馬上就發生了“知識危機”。因為在這條聯結黃河流域、恒河流域、古希臘和波斯文化的道路上訪問,沒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宗教知識,寸步難行。佛教、伊斯蘭教、摩尼教、景教等在這里交光互影,漢、希臘、波斯、阿拉伯、吐火羅、吐蕃、突厥、回鶻、蒙古、西夏、察合臺、梵文等十幾種文字的文獻典籍琳瑯滿目……而我,對這一切根本不懂,只能死譯硬譯。
但我驚奇地發現,陳先生不僅聽得津津有味,而且還不時在筆記本上記下要點,這使我感到莫大安慰。但我還是不放心,每參觀完一處洞窟,就對他說:我是門外漢,如果沒聽懂,我再重譯。陳先生總是憨厚地笑著說:“懂了,懂了,真的懂了?!焙髞砦野l現,他的確真的懂了,但不是現在懂的,而是早就懂了。史書典籍中有關沿途的記載,他早已爛熟于心。對于當地說明材料中的某些謬誤不確之處,他甚至能引經據典,予以訂正。

前排右起:西村百合子、伴野朗、廖公、陳舜臣、蔡錦敦、馮牧、林紹綱,后排右起:陳妙玲、謝素娟、本文作者、陳立人、陳由果
我是一邊走,一邊學,他給我講佛教、伊斯蘭教的起源、教義、傳入中國的路線,講小乘宗、大乘宗及其流派的異同。在塔什庫爾干參觀時,他告訴我,在《大唐西域記》中,唐玄奘取經回來,路過蔥嶺,在朅盤陀國小住,受到國王的盛情款待,而朅盤陀國,就是現在的塔什庫爾干……
廖公饒有興趣地聽完匯報后說:陳先生著作豐富,影響深遠,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我們應該為他寫作采訪提供方便,幫助他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陳舜臣一行到達時,廖公去門口迎接,合影后,回到大廳里落座。廖公在表示歡迎之后,問陳先生有幾個小孩,都多大了,做什么工作,有沒有繼承父業的?國內有沒有親屬?《三藏法師之路》何時可以完成?這幾年日本文學有什么新人新作?廖公說:您用您的作品、您的心血和汗水,在中日兩國人民之間,搭建起一座心靈交流的橋梁,為加強兩國人民相互了解和傳統友誼,做出了積極的貢獻。這幾年,中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歡迎陳先生經?;貋碜咭蛔?,看看,把歷史的、現實的中國告訴日本讀者……
不知廖公是有意照顧我,還是平素也這樣,沒有一句官話套話,就像與老朋友聊天一樣,家長里短,自由自在,行云流水,親切自然。
陳先生雖然博覽群書,學養深厚,但講不好普通話,只好用日語表示感謝并回答廖公的問題。說回到日本之后,馬上去印度,尋訪玄奘的遺跡,年內要把這本書寫完。
廖公與陳先生聊歷史聊文學聊家常,很高興很開心,不知不覺中(不知是覺得我這個翻譯蹩腳,還是覺得直接用日語交談才能盡興),也講起了日語。我喜出望外,一邊記錄,一邊把他們的對話,譯為漢語,轉述給陪見的作協領導。
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會見,我雖然滿頭大汗,心驚膽戰,然而有驚無險,沒有翻車、掉鏈子、卡殼,總算勉強完成了翻譯任務。
此后,又見過廖公數次,但都是會見日本作家代表團,沒有太緊張,印象也不深。唯有1979年10日18日下午,廖公在人民大會堂江蘇廳會見陳舜臣先生一行的情景,至今仍記憶猶新,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