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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在“書”外——讀崔世廣《雪池詩墨》有感

《雪池詩墨》,崔世廣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崔世廣是書法家,也是詩人,最近他出版了詩集《雪池詩墨》?!把┏亍笔撬幼〉睦虾拿?,用來作書名,挺見古意,不過書里收入的多為新詩。如今優秀的書法家大都能寫詩,多數人寫古詩詞,崔世廣挺個別,偏愛新詩,以寫新詩為主。大概因為他在書法創作上更多苛求法度,所以寫詩就比較追求自由。在這本詩集里,他較大比重地配放了他的書法作品,也許是有意要作這樣的比較。中國書法博大精深,是世界藝術的一座高峰,我不懂,不敢亂講;詩歌是文學的桂冠,我也不太懂,講不好。不過崔世廣把二者放在一起,讀詩也讀書法,品書法也品詩,相映成趣,互為激蕩,是個好創意。對我這樣的讀者而言,書法認知上了一個臺階,詩歌感悟也得以深化。
古人從啟蒙時期開始,就得學習寫字。而后讀書趕考,科舉及第,更得把字寫好。只不過一些人后來字寫得更好,更顯才華,更有創新,也就成了書法家。其實能入朝做官,報效國家,能成大政治家、大文豪的,都得先寫好字,都得有扎實、深厚的書法功底??梢哉f,寫字是古代政治家、文化人的基本功?,F代社會,文藝分類精細化,才有了專門的書法家。當書法成為一個獨立的藝術門類后,書法的基本功就不單單指書法本身的功底和技巧了。詩人常說“功夫在詩外”,而這時候,書法家就得說,功夫在“書”外了。作為書法家的崔世廣顯然非常明白書法關系的歷史性轉變,深知書法創作到了一定程度上,思想藝術要突破,光靠書法不行,還得有文化。文化是當代書法的基本功,文化功夫下足下深,書法才有可能進步。崔世廣選擇了詩歌寫作來打底鑄基。書法與詩歌之間文心相通,氣韻相融,“書”中有詩,詩里含“書”。正如他在詩集后記所說,詩與書,又何嘗分過家呢!看得出,他是想通過寫詩,打通書法藝術精神的這層關系,從而打開書法藝術的新空間。他是深知功夫在“書”外的書法藝術家。

崔世廣自書詩
讀崔世廣的詩,能感覺到他的詩歌創作雖然起步不久,卻是一個很有詩人氣質的人。對詩歌的熱愛與感悟,充分表明他就是一個詩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寫詩,是一種文化積累,更是他情感的沖動,心靈的撞擊,精神的追求。他要在書法之外,尋找和書法一樣的美。因此,我們應該超越一般的文化積累去讀崔世廣的詩。他的詩大致可以進行如下的分類:一類是在書法創作中迸發出來的靈感,將其化為詩句,把書法韻律變成詩歌的意境。如書寫蘇軾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時激活了《宋詞小札》這首詩的靈感:“梧桐斜月掛 時間追白馬 當時夜晚已尋常 人似孤鴻 事如春夢”,看似一邊書寫蘇詞,一邊讀解蘇意,一邊加入詩人的意象。如從李白《北風行》的書寫中提煉出《冬日遠行》的句子:“天空曖昧著 把悲傷延續到了冬日 心中的旖旎 在一閉眼中消失”。書寫杜甫的《春夜喜雨》,便有了自己的《上盤村的雨》:“在雨中獨自散步 思想慢條斯理 這心底暫時的寂靜啊 是我難得的快意”。書寫孟郊《游子吟》時流淌出來了《生日 念母》:“遠方的詩里 看見母親的容顏”。還有書寫李商隱、辛棄疾、陸游、陶淵明、柳永、晏殊等人的詩詞時,他都能讀出自己的心得,寫出自己的詩句。甚至書寫一些當代詩人如食指、海子、席慕蓉等人的作品時,他也能如泉水一樣涌出自己的詩。這種與書法創作互動的詩作,在崔世廣的詩里,數量占據相當大的比例,這反映出他的詩與中華傳統文化的血脈關系。另一類詩作的主題集中在故鄉上,反映遠行游子的鄉愁之心。如《故鄉行》:“小時候 在大人憂慮的肩頭放縱 在鳴蟬的樹蔭里仰望 還有清明前瞻后的熏風 搖曳著笑臉的風箏”,如《增遙》:“遠古的滄桑鐫刻在 昨日的芬芳 尋著鼓點 在我曾經的夢境游弋”,如《鄉愁》:“那年 提壺踏青之后 我將鄉愁掰為兩半 一半埋在故鄉的小院 一半裝進背包離開”,如《聽,秋天的聲音》:“在父親沉默的勞作里 母親期待的眼神里 在爺爺的酒壺里 奶奶的叮嚀里 在故鄉田野里 村頭的碾子里”,如《上盤村》:“你所說的憂郁藍 無數次在我夢中出現 記憶的時光消散 白動漫輕快地流轉”。我們顯然還會注意到,崔世廣還有許多寫節氣寫四季的詩作。如《初秋遠行》:“我把目光轉向你 慢慢告訴我秋天的意義 不是古殿檐頭的風鈴 不是滿身綠銹的大鐘 不是在闊別已久的家中 慢慢整理發霉的文章”,如《白露夜的思念》:“白露夜的村莊 涼意初透 我思念姑姑 我又看到了那排排的葡萄架 姑姑和姑父 佝僂著身軀勞作 微笑著說:娃,來吃葡萄”,如《清明》:“熟悉的陌生 陌生的熟悉 在心底無聲轉換 訣別后的思念,早已是薄薄日子里 厚厚的夢魘”,如《冬日暖陽》:“始終不肯關上的南窗 北風吹動你的身影 時光倒帶 歲月輪轉 心底的那份溫暖,就在臨行時密密縫縫之間”。這方面的作品,在崔世廣的詩作里,比重也很大。
如果上述歸類還算到位的話,我們便不難發現,崔世廣寫自由詩時雖不受傳統格律的限制,其實詩心仍然很老派,骨子里還深受唐詩宋詞的浸潤,氣質上還帶著傳統詩詞的古意。這種古意,從他的書法傳遞到他的詩句意象里。一方面,他大量抄寫古人的詩詞,形成他書法獨有的品格;一方面,他又在詩里守望著中華民族文化的傳統,形成了與眾不同的詩歌個性特征和藝術特色??梢?,他的內心是很講究文化規范的,也知道“自由”的邊界。當今很多自由詩,越寫越沒邊,越寫越找不到邊;這不是越寫越自由,而是越寫越失去自由。
有意思的是,《雪池詩墨》里的詩,多寄情于山川田野,天地日月,宇宙星空?!扒臒o聲息的一天 看著日頭東升西落 偶有幾縷陽光 穿透紗窗斜射鏡中 幾聲鴉鳴,也僅是中軸線上空 點綴的音符 陽月的帝都蔚藍安寧”(《鏡子》)。傳統文人喜愛的梅蘭菊竹、花鳥魚蟲,在他的詩里幾乎沒怎么涉及。那么多篇章,提到梅花的不超過三處。當然,他寫到了楊柳、梧桐、枇杷、葡萄、梨花、槐花、蘆花、棗樹等,但這些都不是關鍵詞,也不是他主要抒懷的對象。對一個守望傳統文化、具有傳統文化風骨的詩人來說,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其實,如果讀一讀崔世廣的書法作品,也許能得到一點啟示。他的確師承傳統,卻也有現代人的個性氣質和追求,也有突破傳統的沖動和創新。把“書”轉化為“詩”以后,就自然而然地更傾向“遠方”。天地日月、宇宙星空也許就是他內心的“遠方”。這可能是他詩歌的長項,也可能是短板,但不管怎么說,他的詩歌精神與他的書法精神是共通的。
什么是崔世廣的詩歌精神?我思忖良久。直到讀他的《這個時候》,多少感覺到了,也多少捕捉到了他的內心:“我無可奈何 驚慌失措 終究沒能找到回家的路 在帝都的陰霾里迷失了自我”。短短幾句,點了詩集的題,而這也是崔世廣詩歌精神之所在。他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拯救自我,找到回家的路。這是所有進入現代性進程的人共同的哲學困惑,也是當代詩歌的重要主題。世界高速發展,而人的靈魂反而無處安放,繁華的物質生活讓人們失去精神的家園。崔世廣和所有感受到現代文明痛苦的詩人一樣在尋找——在都市里尋找,在鄉村中尋找,在春夏秋冬中尋找,在天地中尋找,也在古人那里尋找。也許他還沒找到,還在尋找的路上,但尋找本身,已化為詩境的鄉愁。
崔世廣在詩歌創作上下的功夫,有了令人矚目的收獲。往深里想,無論功夫在“詩”外,還是功夫在“書”外,最終都不是講文化的積累、文化的底子,而是講生活的積累、生活的底子。文化只是文藝之“流”,生活才是文藝之“源”。功夫應該下在“源”上,才算精準到位。一個詩人,怎樣對待歷史,怎樣對待現實,怎樣對待生活,怎樣對待人民,怎樣對待自己,這些基本的關系,最后都會決定詩的好壞,決定詩人的成敗。崔世廣完全懂得這個道理。他如果繼續寫詩的話,會好詩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