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柴桑

1964年初中畢業,我從省城去贛北九江縣的一個農場務農,獨立生活。第八個年頭,歷年來下鄉的知青都陸續回了城。在農場蹲點的縣宣傳組組長有次偶然路過我所在的生產隊,發現先前住幾十個知青的宿舍只剩了我一個,正是午飯時間,在燒著一口幾十個人吃飯的大鍋,又見空空蕩蕩的房間里,我床頭散亂著文字草稿,一只齊腰高的棉花簍裝滿了亂七八糟的書,沉吟了好久。然后他簡單地問了我幾句話,拋下手上的煙頭,在地上捻滅。當年冬天蹲點結束,他回了縣城,一直沒有消息。
第二年年后,縣里一位干部來農場,說是縣宣傳組讓我去縣城參加一位模范人物故事的寫作。
那是1972年春天,我第一次走進九江縣城。寫作是短期任務。當時我沒有想到,這一來會呆將近十年。
九江縣治原來在九江市區,1968年,遷到三十里外的鄉村小鎮沙河街。
一早在農場碼頭搭船,中午到九江市,轉乘火車,第二個小站就是沙河站。候車室是很小很簡陋的一間平房,站臺逼仄,轉角就是一條小街,兩邊是矮小的店鋪,屋瓦上長了草,板壁皆灰白。小鎮外面,是大片的田地。春耕尚未開始,田里滿是去年的稻樁。
縣政府剛從九江市區遷來時,所有的機關,以及干部、職工和家屬都借住當地的公屋和民房。幾年來,鎮子附近,陸續蓋起了二三層的辦公樓、飯店、商場、郵局、大禮堂之類公共設施,一條比鄉村公路寬闊得多的大街,橫亙其間。
一個城市剛剛現出雛形。
大街與河十字交叉。河是季節河。從廬山腳下彎彎曲曲流來,不下雨的日子,清澈透明的河水在滿河的卵石間流淌,迤迤邐邐繞過沙河街小鎮。過河的橋是刪節號一樣的一長串臥牛大小的卵石。幾年后我與妻子結婚前,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突出水面的卵石上,仰看湛藍的夜空,赤腳撥動水中的星星。
九江縣就在廬山腳下,古跡和傳聞中閃爍著一長串醒目的名字:諸葛亮、周瑜、陶淵明、岳飛……其中陶祠、陶墓、岳母和岳夫人墓,就在縣城范圍。有正式編制后我被安排在縣文化館做文物工作,去勘察過清代遺留的“陶靖節祠”,在“宋岳忠武王母姚太夫人墓”所在的那面山坡,參與過植樹造林。
縣政府大院簡潔素樸,除了辦公樓、單身宿舍樓、家屬區,剩下的一大半都種了菜。每周有半天,機關各部門干部輪流到菜地勞動。一年四季花花綠綠:
春天,油菜花黃,蠶豆花紫;夏天,圍墻上爬滿了冬瓜、南瓜、絲瓜,竹架上掛滿了番茄、黃瓜、豆角;秋天,辣椒紅、茄子亮;冬天,霜打的芽白、雪里的蘿卜苗翠嫩細碎。

成家之前,作為宣傳部培訓的“農民通訊員”,我一直住在這里。沒事就在宿舍樓上憑欄。一年三節,當地干部大多回了老家,大院差不多空了,我就放聲唱歌。心情像晴空上的燕子。
這是一塊我永難忘懷的圣土。跟我們一起連熬通宵起草大會報告的宣傳組長,輸了棋大發脾氣,事后又請我去家里吃紅燒肉的計委主任,像對小弟弟一樣呵護我的所有縣政府干部,停了電不許我們點公家發的蠟燭打撲克的老會計,節假日食堂人少的時候特地給我加菜的師傅,幫我謄正字跡潦草的稿子的鄰桌大哥,熱心為我“找對象”的婦女干部……在忽然有了招工機會的時候,他們紛紛去請求主要領導,為我解決正式工作編制。所有這些,我至今歷歷在目。
小鎮老街是我常常流連的地方。青石板的路面,據傳是明代官道的遺跡,從兩邊的門頭上伸出來的、油漆斑剝的小吊樓,在向人們炫耀自己的長壽。這里是整個縣城最熱鬧的去處:煙火騰騰的小飯館,人頭攢動的副食店,推車挑擔的趕圩農民,大呼小叫的鎮街婦女,凝然肅立的老軍頭,沿街拉琴的盲藝人,饒舌的理發匠,寡言的老裁縫,補鍋補碗的,修傘修鞋的……從上街頭到下街頭,熙熙攘攘,水泄不通。我在這里有許多年輕的朋友。我們一邊比拼酒量,一邊爭論文學,抬起腳就去廬山上下漫游。多年來,他們大多被我請進了小說。
分配到縣文化館的當年,我同時有了自己的小家。因為基建資金還沒有下撥,縣文化館借用了一片被廢棄的宿舍和庫房。房后有小河流過,潺潺的流水聲和河邊草叢的蟲鳴蛙叫是動聽的夜曲。兩年后,縣城大道邊按照規劃預留的空地上,嶄新的縣文化館竣工落成,辦公樓、圖書館、多功能廳,一應俱全。后院家屬區的圍墻外面,是很大的一方荷塘,荷花開的時候,清香就彌漫過來。荷塘那邊,是一個樹林茂密的小村。樹林上面,遠遠地浮著一抹淡青的山影,那便是廬山。

搬進新居的那年,我們沒有回省城過春節。除夕一早,我在單位基建留下的廢料堆里翻出大理石碎塊,在屋后的空地鋪出了小徑;又找到幾段滿是裂痕的樹干搭起了桌椅;又把空地翻了一遍,預備開春種瓜果花草;又去砍了柳枝,沿墻根插了一排,仿效“五柳先生”陶淵明。來年春末夏至,柳樹抽了條;花草侵上小徑,是那種極賤卻極熱烈的太陽花、百日草;圍墻上爬滿了喇叭花、豆角秧、絲瓜藤。這樣一處院落,清靜幽然。春天的霏霏細雨中,我竟自徘徊;夏天的明月清風里,我盡興吟哦;秋天收摘自己栽種出的果實,很自然地體味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適;冬天暖洋洋的日頭底下,一邊推著兒子酣睡的搖籃,一邊字斟句酌不成熟的文稿。那是怎樣一種“閑靜少言”、“忘懷得失”的日子。滿足之余,真想陶淵明似地問一聲:“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一年多以后,我奉調省城從事專業寫作。臨走前我不無惆悵地對妻子說:我們以后可能會有更好的住房,但這樣親近的自然氣息再不會有了。
朋友租了單位的貨車送我們搬遷。坐在駕駛副座,揮別多年的同事,車出城區,我不禁眼睛濕潤。
十年,仿佛在轉瞬之間。美好的日子總是顯得短暫。
這十年,歷史天翻地覆,滄海桑田。我一天天看著一個城市成長,壯大,成熟,豐滿。最初的鄉間小鎮,有了多條縱橫的大道,大道邊已經有了密集的樓群,一個現代城市已經初具規模。
這十年,無數人的命運根本改變,也是我人生中最為溫暖的段落。在這里發生的一切,決定了我一生的方向。我由青年進入中年,由兒子成為父親,一個懵懂、怯生的偏遠沙洲上的小農工,對世界、對生活,有了更多的認知和歷練。
2017年,九江縣撤銷,成為九江市柴桑區。
柴桑,古縣名,西漢置,因縣西南有柴桑山得名,治所就是而今的柴桑區。晉代郭璞《江賦》云:“鼓洪濤于赤岸,淪余波乎柴桑?!睍x以后歷為潯陽郡和江州治所。隋廢。
柴桑區,有機場和鐵路編組站,鐵路京九線、武九線、大(慶)廣(州)高速貼著城區過境。
又見柴桑。但那個遙遠的柴桑已不復蹤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