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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居”小談
剛撂下電話,閃過一個念頭——我怎么對編者約稿答應得如此快速?是呀,“我的書齋”這文章還不好作嗎?書齋與我,我與書齋,不比最熟悉的朋友還要熟悉嗎?可是再想,我的書齋到底在哪里?什么是我的書齋的形象?這一想,對自己允諾的快速真有點懷疑起來了。
知識分子哪有不愛戀自己書齋的?知識分子之于書齋,好比農民之于土地,工人之于機器。窗明幾凈、圖籍滿架,手捧奇書,一支筆,一杯茶,有的還添上一支煙,思想的天地借以馳騁,美好的靈感汩汩流出。知識分子有了這個自在場所,便與眾不同,特立獨行,大有作為。擁有書齋,是知識分子的幸運、驕傲,幾乎可以說是知識分子之所以為知識分子吧!
書齋既名日“齋”,那房舍便有獨立的意義。自古文人窮的居多,可彼時不像現今人口爆炸,哪怕窮得賒酒的文人,也總有一間小屋存放經史子集,擺開文房四寶。文人雖窮,卻也不乏書童,平日幫忙磨墨、理紙,外出時陪讀隨宿。但是像我這樣的年齡,就我所看到的情形來說,至少在前些年,知識分子名副其實地擁有書齋的不多。知識分子中的大多數甚至絕大多數只有住宿、存書、讀書、寫作以至于會客的“多功能室”。一張書桌,夫妻、子女合用,兼做餐桌和他用也是常事。我認識頗有成就的書法家、畫家,有的到晚上在那書桌鋪上被褥,做床席了。

記得三十多年前,我練習書法頗勤,利用廢舊報紙寫了又寫,時而將積攢的稿費買點宣紙做“實戰”。有一回出示作品供友人賞評,一位直率的朋友贊揚之余批評說:“你的書法為什么總寫橫式?書法家只擅一種格局可算個弱點呀!”這話引起我的一番思索,我覺得寫橫式而不寫豎式可以說是一種習慣,那么這習慣是如何養成的呢?
終于,我從自己的“書齋”找到了原因。原來我同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沒有專用“書齋”。一家兩代人住兩間小平房,我同妻子、女兒(當時兒子還沒有出生)住在靠里邊一間9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櫥、一書架之外,進門靠左手邊是一張大床,一邊挨著門口,一邊緊頂窗戶,那緊頂窗戶的另一側尚余大約兩米寬的位置,剛好放一張書桌,供全家使用。桌子的寬度,不過半米余,寫毛筆字時先要將桌上的雜物搬到床上,寫橫幅還是過得去的。寫豎幅呢,就無可裕如了。我曾嘗試跪在床上利用桌子的豎面,總覺得不舒暢。久而久之,便養成了一個“擅長”橫幅的習慣。所幸有人指出,也就注意改進。這里還要提到我愛好通過書畫作品觀察人,一個作者的書畫作品看多了,即使未曾見面,對他的學養、氣度、個性以至于健康狀況都能大致有數。從我寫橫幅被人指出后,我又時常從別人的書畫中聯想他的書寫環境、居住條件等,暗中以此當作樂趣。這種推測屢試不爽。記得有次老畫家何海霞對我說,他從未到過某畫家家里,可是由這位畫家的作品感到他的住宅一定窄小,這樣的觀察也正合我意。

存在影響思維方式嘛!書齋的狹窄,是不是也窒息了不少有才能的藝術家?算是個未知數吧!西方米羅從年輕時開始,最大的夢想便是有一間很大的工作室。我的“書齋”,幾經周折,到10年前總算有了改進,有了比原先功能略少的“多功能室”,我名之曰“介居”,像給子女起名字一般認真。
有位書法家寫文章,說“介居”是耿介、忠介之意。我擔當得起“孑不群而立”嗎?姑且不論。其實“介”無非作廬舍解釋?!对娊洝酚小柏樨埂钡木渥?,“介”為止息之地。人介于天地之間,有個止息之地總比“地無立錐”好得多?!敖椤庇挚山忉尀榇?,也是《詩經》上的句子:“報以介福?!苯楦?,洪福也。后面還有一句“萬壽無疆”,原為民間互相祝福之語,后來被作為專用語了?!敖椤边€可與“芥”通,“芥子”被用來比喻小,著名的《芥子園畫傳》,編者取“芥子園”三字便極言其小。但“芥子園”為清初名士李笠翁的金陵別墅的名號,堂堂別墅還能小到哪里去?可見“大”“小”真是相對而言了。再說一個“介”字如此多義,倒也有趣。至于今日的我,坐在“介居”,雖然覺得擁塞,也頗感寬廣,默誦嚴復譯的《天演論》首句“赫胥黎獨處室”,真有點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了。知識分子對書齋愛戀之深,真有點像“狗不嫌家貧”哩!
前些日子讀到一篇文章,說書齋有“治”“亂”之分,有人寫作很勤,可是書桌上的什物井井有條,就像很久沒有動過一樣;有人思維很有條理,可是書籍雜陳,古今不分,良莠并列,甚至以此為樂。我到過許多書齋,有的很寬敞、充實,也有的居室條件分外好,架上一溜兒齊的精裝書,可是那嶄新的程度使我斗膽懷疑是否真正翻閱過。我羨慕別人優越的物質條件,卻絕不嫉妒。我回到自己的天地,在又小又大、可大可小的“介居”,因有不低的“單位面積產量”而自慰,而怡然、恬然?!?/p>
(作者為原中國文聯副主席、原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