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去美國修筑鐵路華工留下的文物極其罕見。十數年前，耄耋之年的父親將一個鐵皮箱交給我，說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要好好地保管它。近年來，我對祖輩的歷史頗感興趣，打開那個塵封銹黑的鐵皮箱，發現里面有新寧鐵路股份簿、清光緒三十三年金山正埠李隴西堂百子會執照、清光緒三十三年廣東錢局光緒元寶成元拾元和賬簿等文物。這批文物經過多年反復研究，我發現了其中的秘密，也找到了與太平洋鐵路相關的史料。

華工在美國修太平洋鐵路

這是一本清光緒六年高祖父手跡《李俊衍書柬》賬簿，記錄了他當年在舊金山的足跡：

光緒五六年時秀廣叔做煙行問取金錢艮（銀）拾大元。

二十六年十月廿四日代付歸貳佰元，除來另代支長二元四毛五。

二共欠金錢艮（銀）一十二元四毛五。照回唐時價四五/，伸七二艮（銀）二十七元。

二十九年兆鴻數

四月初五日代付歸七二艮（ 銀） 拾元，四二二五/，伸金艮（銀）四元二毛五，另信資艮（銀）一毛。共支得艮（銀）四元三毛五。

十一月廿七日付來艮（銀）貳元，謂做豬會，時不及，故轉代付，時十二月十八日代付歸艮（銀）五元，交煋衍收妥，時四四七五/，伸金艮（銀）二元二毛五。除支長艮（銀）二毛五。

二共尚欠艮銀四元六毛，四五/, 伸七二艮（銀）一十元二毛五。

光緒二十二年四月十六日林舉邦兄欠福食美金艮（銀）六元二，面結。

同日李錦年兄欠福食美金二元六角五，亦面算。

三十二年李長華四月初二借美金艮（銀）叁拾大元，至五月十四日又借美金拾大元。又至五月十五日借美金艮（銀）貳拾大元。

以上共該美金艮（銀）陸拾大元，至回唐時價匯四五/, 伸七二艮（銀）兌壹佰叁拾叁元叁毛，每月每元壹分算，此系港紙艮（銀），應收。

宣統貳（二）年十月廿二日清廣叔欠過關金艮（銀）七十八元九毛五。伸回唐時價四五/, 伸港紙艮（銀）一百七十五元五毛。此系應收港紙艮（銀）。是五月初四日收回雙毫子艮（銀）一百八十五元。收完。

云宏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三日到巴梳埠

三十二年正月十四付巴梳埠艮（銀）十元，又閏四月月初六日付艮（銀）四十元，閏四月十七日付過亞灣城交美金壹佰元，同日又付巴梳埠艮（銀）三十五元。

以上合共付艮（銀）一百八十五元金錢銀。

新寧鐵路股份部：

寧字第萬五千貳百壹拾肆號，李俊衍認股肆拾份貳佰大元。

宣統二年十二月初十日，清廣嬸借艮（銀）貳十元。

宣統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旺廣嬸借艮（銀）卅元，三年三月初六日旺廣嬸又借艮（銀）貳十元。

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來榮母借十元，東昌十元，三西嬸十元。

宣統三年二月廿八日來榮母又借二元。

宣統三年正月十五日，佐衍借艮（銀）壹佰元。

作者高祖父李俊衍像（民國初年）

以上資料可知，清光緒五年至宣統二年之間，我的高祖父李俊衍在美國借給旅外兄弟親朋的錢共164.85美元。光緒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付給云宏去古巴的費用185美元。宣統元年，購買新寧鐵路股份200元，折90美元。另外，宣統年間，回鄉建了一間新屋，時值約500 元，折225美元。宣統二年到三年間，他在家鄉借給兄弟親友的錢有202元，折90.9美元。辛亥年，購買了一張“廣東錢局光緒元寶成元拾元”。從1880年至1911年30年間，高祖父積累了760.4美元，在那個年代，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那么，高祖父為何積累了那么多的錢呢？

小時候，我父親曾講過祖輩去金山修鐵路，但沒有詳細的資料。綜合上述資料以及父親生前的留言，可以大概描繪出高祖父去舊金山的經過：

高祖父李俊衍，名福英，是臺山李氏棟祖佁公廿三世孫，生于清道光廿九年（1849）己酉九月廿二日，籍貫廣東新寧縣溫邊村。其父親李業廣是一位農民，生有四子，分別為俊衍、佐衍、杰衍、信衍。清朝末年，朝廷腐敗，民不聊生。李業廣祖居新寧縣城東的溫邊村，該村前不近海，后無靠山，發展農業的空間受到嚴重的制約。雖說是多子多福，但對于地少屋少人多的農民來說，也帶來了不少的煩惱。李業廣眼看四個兒子一天天地長大，常為兒子們的未來所困擾。

1865年，在美國修筑太平洋鐵路的工頭、臺山李氏宗親李天沛回鄉招募華工去美國修筑太平洋鐵路。正在犯愁的李業廣聽到消息后喜出望外，決定讓16歲的大兒子跟隨其五叔父秀廣一起去美國掘金，期望兒子闖出一片新天地。1869年5月10日，被譽為世界鐵路史上一大奇跡的橫貫美國東西的大動脈建成。太平洋鐵路建成后，俊衍在美國留下來，將積累多年的血汗之錢在舊金山唐人街開了一間雜貨店。1879年到1880年間，五叔父秀廣見侄子的生意不錯，也萌生了做小商販的念頭，但資金不足，于是向侄子借了10美元，在舊金山唐人街開辦了一間煙行。

經過在美國15年的奮斗，俊衍積攢了一筆小錢。1880年，他年屆31歲，首次從美國回鄉省親，并于當年年底與高祖母雷氏舉行婚禮。1881年10月17日，高祖父喜得長子云宏，隨后返回美國；1885年至1886年間，他第二次回鄉省親，1886年，生下了二兒子云寬，又返回美國；此后，又多次返回唐山，誕下了三子云昌和四子云賓。

1896年（清光緒廿二年）四月十六日，林舉邦在俊衍的小店欠下伙食銀6.2美元。同日，李錦年也在俊衍小店欠下伙食銀2.65美元。

1900年（清光緒廿六年）十月廿四日，五叔秀廣委托俊衍代寄銀信200大元回鄉。

李俊衍購買新寧鐵路股份簿副本

清光緒三十三年，金山正埠李隴西堂百子會執照

清光緒三十三年，廣東錢局光緒元寶成元拾元

1903年（清光緒廿九年）四月初五日，兆鴻委托俊衍代寄信銀10元，用去美金4.25元，另付寄信郵資1毛；同年十一月廿七日，兆鴻交來美金2元，用來寄回唐山做豬肉會經費，因不能及時匯款，俊衍于十二月十八日將此筆銀轉寄給堂兄弟煋衍收，用去美金2.25元，超支0.25美元。

20世紀初，正是美國排華高峰期，俊衍不是美國土生公民，無法將自己的幾個兒子辦理移民去美國。從1880年以后的25年間，他多次來往中國、美國之間，自己也從美國掘到第一桶金。眼看幾個兒子一天天地長大，長子云宏已經成家立室，而且又生了兩個孫子（礽潤、維亮），但他在家鄉的物業只有半間祖屋，怎么辦？1902年，與美國相鄰的古巴獨立，中古兩國隨即建立了外交關系，古巴經濟迅速發展，城鄉經濟持續繁榮，就業機會很多，古巴成為美洲華僑華人聚集的中心。在去美國之路行不通的情況下，選擇將兒子移民古巴算是當年的上策了。1905年年末至1906年年初，高祖父為長子云宏辦理移民古巴商務護照，共花了185美元。

1906年4月18日清晨5 時12分，美國舊金山發生8.3級大地震，隨后又出現了人為的大火災，一條條街道和一片片居民區房屋被大火吞噬，全市520個街區的近3萬棟樓房化為灰燼。擁有40萬人口的舊金山，喪失3000多條生命，25萬人無家可歸。這是美國歷史上最重大的自然災難之一。三生有幸，俊衍平安無事，但海外李氏宗親活動的會所——“金山正埠李隴西堂”倒塌了，旅美李氏宗親發動海外華僑重建李隴西堂，俊衍當年以購買“百子會”的形式入股一份，為重建金山大埠李隴西堂出力。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七月十八日，金山正埠李隴西堂發給李俊衍“金山正埠李隴西堂百子會”執照一份。

1909年，俊衍在美國舊金山。此時，由旅美華僑陳宜禧先生倡辦的新寧鐵路建設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陳宜禧先生提出“不用洋人，不招洋股，不借洋債”，及“勉圖公益，振興利權”等口號，激發了海外華僑強烈的民族自尊心。正因為俊衍早年去美國修建太平洋鐵路締結的鐵道情結，他決定購買新寧鐵路股份40股共200大元（相當于90美元），支援家鄉建設鐵路。

1910年（清宣統二年）十月廿二日，溫邊村宗親李清廣叔父去金山，俊衍為他代辦過關手續，代付過關費用78.95美元。這一年，高祖父俊衍61歲，他在美國拼搏了45年，金銀在手，于是告老還鄉，與高祖母雷氏及兒子、孫子等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剜l后在溫邊村建了一幢新屋，分給云寬、云昌、云賓各一份，因云昌早年夭折，后由云賓的兒子國份過繼，而長子云宏一家則住在溫邊村的半間祖屋。

辛亥革命時期，廣東革命起義軍政府在準備印制發行新紙幣之前，在部分廣東官銀局 “光緒元寶成元” 紙幣上加蓋關防，票背加蓋“粵都督經驗蓋印之圖章”“粵省軍政府財政部經驗”“此票改作毫子銀用兩不貼水”三枚印章，暫時流通，以滿足金融商業的需要?？⊙荛L期旅居海外，目睹腐敗的滿清政府給國人帶來的災難，為了表示自己對革命的支持，決定購買一張10元的成元票。此票他舍不得使用，一直珍藏在家里，成為傳家寶。據清光緒三十一年兩廣總督、廣東巡撫告諭：“照得粵省市面銀錢缺乏，現飭司道借撥庫款壹百萬元設立官銀錢局，通行官銀圓票，使其與現銀相濟為用?！狈抡蘸笔“l行銀圓票，共分三版，其中第三版銀圓票是委托日本帝國政府印刷局印制的，該票正面左右兩邊框內直書“成元”，右下角橫書“通用成元出入一律”，此票就是在錢幣收藏界一直享有盛譽的廣東“成元票”，又叫“大元”。廣東省獨立后，原有的廣東錢局銀圓票由都督胡漢民發出通告，照常使用。此票流通于清代、民國時期，又經廣東革命起義軍政府加蓋印章，作臨時代用貨幣流通使用，存世量稀少，為廣東紙幣中最為珍貴的品種之一。

此后，俊衍又為二子云寬娶了媳婦。1915年，他又為二子云寬借錢辦理移民古巴。后來又敦促云宏將四子云賓辦理移民古巴。1920年庚申三月初九，高祖父李俊衍在家鄉安詳地離開了人世，享年71歲。一代太平洋鐵路的開拓者，在海外拼搏近半個世紀后，終于魂歸天國，實現了老一輩華僑落葉歸根的夙愿。

像我高祖父一樣，許多臺山華僑在美國漂泊，雖然積攢下一點小錢，但畢竟并不富有，在那個“揾食”艱難的清朝末年，他毅然拿出大筆金銀購買新寧鐵路的股份，何故？

翻開以下這份銀信，或者可以從中找到答案。這是一封辛亥年三月廿五日臺山華僑梁芳聯寄給旅美華僑梁芳榮的銀信，信內寫道：

芳榮尊兄大人如見，敬稟者……現下聞得汝做車路股份銀500元，云云，如此盡諒（量），且車路股份之銀，猶如捐款一樣，日久或者有好處不定也，現下光景不甚好也，且我唐人每凡做大事，不照則例宜行……

梁芳榮當時旅居美國舊金山，芳聯對他說買鐵路股份“猶如捐款一樣”，近期內前景不看好，他依然購買新寧鐵路股份100股500元。我的高祖父當時購買40股200元，都抱有同樣的心態。這是因為，早期旅美華僑多數人參與修建美國太平洋鐵路，目睹太平洋鐵路建成后，美國東西兩岸連成一體，經濟發展非?？?，成為世界經濟一大強國。而當時的中國，正是千瘡百孔，被西方列強瓜分的時期，他非常希望自己的家鄉也有一條鐵路，家鄉的發展就會更快，祖國也會強大起來。特別是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后，華僑華人在美國沒有公平的地位，寄人籬下，長期受西人排斥和欺凌，家鄉才是溫暖的家園，根的情結特別重，當他們聽說家鄉要建鐵路后，根本不考慮投資入股是否有回報，就像捐款支持家鄉建設一樣，積極購買鐵路股份。因此，陳宜禧能在短短的幾年內，籌集360萬多元興建新寧鐵路第一期工程，1909年三月初一，公益到斗山全線通車；此后,又興建第二期工程公益至北街段、第三期工程臺城至白沙線，1920年3月20日，白沙支線通車，鐵路全線133公里，總投資739多萬元。

新寧鐵路建成通車，是以陳宜禧為代表的一代鐵路華工踐行強國之夢的體現，是海外華僑愛國愛鄉精神的體現。鐵路華工的足跡，透視著海外華僑的偉大精神，值得我們銘記。

（作者為廣東江門市華僑歷史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