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志內容
延安與東北的交響
八十多年來,延安一直是崇高名曲的開端和強音。當年“中國特區”陜甘寧邊區,紅色心臟延安,企盼親眼目睹甚至投身根據地洪流之中的中外人士何其多也,圣地讓人朝思暮想,代表希望,象征未來,期待走出新路的英才俊杰將雄心壯志托付其間,長嘯高歌,慨當以慷,奔向光明。新的人物,新的世界,新的向往,口耳相傳。救亡∕圖存,抗戰∕建國,勝利∕精神,這些莊嚴語匯簇擁而來,始終縈繞在革命圣地思想勝境周邊。

《從延安出發》封面
正義的勝利來自斗爭,真摯的感情成就精神。大時代離不開具體背景,詩人說,“每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隨他而生,隨他而滅?!笔堋都t星照耀中國》《中國的西北角》等中外作品影響,一批批青年人懷著對新生活的美好憧憬奔向延安。這兩年又相繼推出的中外作品,展現了八十多年前的延安革命和中共領袖,原始的文獻讓我們追憶過往,了解了很多塵封的第一手資料與記錄。代表性的譯作有《1937,延安對話》《從北平到延安:1938年美聯社記者鏡頭下的中國》;原創作品為講述張學思、謝雪萍伉儷抗戰經歷的《從延安出發》等。從國家圖書館離休的百歲老人謝雪萍,其口述歷史《從延安出發》經過撰稿者朱洪海七八年的采訪寫作,于2020年8月由萬卷出版公司推出,剛一問世,即引來關注。記錄的原生態,延伸的再創作,追蹤式研究,踏實地,錄新曲,看得見、聽得清的作品文本立象盡意,舉一反三,尋味沉思起來境界宏博。
1938年9月18日,18歲的南方女工走入延安抗日軍政大學二大隊,兩年后結識了24歲、已有七年黨齡的張作霖四子張學思。1945年10月,經歷了學習、戰斗磨練,日寇的“三光政策”和缺醫少藥讓他們痛失兩個孩子,夫妻倆帶著半歲多的第三子回到沈陽,重返家園,昔日“東北王”后代,年僅29歲的張學思身兼遼寧省主席和遼寧軍區司令員。后來又任東北行政委員會副主席、大連海軍學校(大連海軍艦艇學院前身)副校長、副政委。1953年,全家奉調進京。1955年,張學思被授予少將軍銜,相繼任海軍副參謀長、第一副參謀長、參謀長,1967年被扣押,1970年受迫害去世,1980年平反昭雪。當年在東北工作七八年,張學思、謝雪萍從未回過大帥府,與舊日家庭的徹底決裂可見一斑。直到1984年,謝雪萍才隨全國政協考察團首度造訪丈夫兒時生活的地方。1986年后,謝雪萍與兒子張仲群等幾次去美國探親,見到了親屬張學良、于鳳至、趙一荻等,為張學良祝了壽,送了葬。
自傳手稿與口述原聲,夫妻二人第一手資料堪稱本書最為珍貴的骨架血脈。生命之火,激揚人生,所有一切都可以由他們的本質作證。正如抗戰時訪華的英國詩人奧登描述來回行軍的士兵:親愛的,他們在尋找你和我。純潔愛情、戰斗友誼、生死與共,伉儷二人陰陽兩隔近半個世紀后的對話,打動、感染著每一位讀者?!八惠呑又矣邳h,忠于人民,忠于家庭,這樣的好人真是太難得了?!笔状喂_的《張學思自傳》,披露了同父八位兄弟六位姐妹中為何只有他一人走上革命道路的心路歷程。他痛恨父親作為“人所共知的軍閥”,“忙著的是禍國殃民的軍閥內戰”,九一八事變的爆發,激起他的民族意識,“使我更痛恨自己的身世”。張學思逐漸增強對中國共產黨的信念,割斷與家庭的一切聯系去延安。延安兩年,化名張昉的他逐漸從個人英雄主義者成為黨的一名堅定的指揮員。1940年9月,作為東北干部工作隊隊長,張學思等人帶領幾十人的隊伍準備返回東北老家。臨行前,毛澤東接見張學思,并讓他帶上其親筆信交給聶榮臻。后來東北干部工作隊在晉察冀抗日根據地作戰了五年,張學思先后任參謀處處長、參謀長等職。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張學思和夫人謝雪萍

張學思母子及謝雪萍三人合影

張學良、謝雪萍合影

謝雪萍參加張學良101歲生日宴
知人論世談何易,底事鋪張做道場。茅盾日記中的慨嘆,正是撰稿者矢志追求的目標,多年積累再佐以縝密查詢和擴展采訪,豐滿著主人公的角色形象,敷陳出崢嶸歲月的細節關鍵。當年的戰友首長同事,如高崇民父子、呂正操、萬毅、解方,直至第三代,涉獵廣泛,有上百人之多。僅以文化人來說,啟功提到過兩次?!镀皆一稹贰缎”鴱埜隆返淖髡咝旃庖?,創作《荷花淀》的孫犁都被恰如其分援引,有力地烘托出當年冀中平原抗戰的英勇卓絕、犧牲傷亡和軍民情深。正如二戰中殞命的保加利亞詩人瓦普察洛夫《就義之歌》中所吟唱:戰斗是艱苦而殘酷的。戰斗,正像人們所說的,是史詩。多聞多見,公義勝出,傳統最終勝利,而傳統首先是革命的產物。時代鼓手田間1938年在詩歌里如此作答: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
“看,這是奴隸!”
災難深重的東北,在帝國列強欺辱中歷經血與火的洗禮,事變兵變不斷,大敵當前,東北救亡總會、義勇軍抗日聯軍、東北干部工作隊,諸多力量為保衛國土而沖鋒陷陣。十四年抗戰中,張學思與父兄們劃清了界限,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黃埔軍校、在東北軍、在延安馬列學院、在晉察冀邊區,他成為抗戰前線優秀領導者。1945年8月9日,毛澤東發表《對日寇最后一戰》。朱德總司令8月10日、11日連發七道命令,其中第二號命令指示呂正操、張學思、萬毅、李運昌所部,即日向察哈爾熱河遼寧吉林進發,配合蘇聯紅軍入境作戰,準備接受日偽投降。延安、東北交相輝映,謝雪萍、朱洪海合作的作品貫穿著這條主線。往昔的美好,舊日的苦痛,在溝通中展示給我們,關愛里的尊嚴,使命下的責任,鏗鏘回響。
共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三十多年前,首批訪問中國的美國學人當中,舒衡哲博士在五年時間里與九旬張申府數十次交談,結束口述歷史前,老人告訴舒衡哲,“我知道在你筆下的我會和我對自己的想象不太一樣,不過這樣也好,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這才是客觀主義的真正含義?!庇蓺v史上升到哲學境界,《從延安出發》同樣實現了如此突破。在謝雪萍老人和她的子女晚輩眼中,本書完成了群體傳記學的任務,展現了延安精神與抗戰精神,表達了堅定信仰與終極關懷,壯烈也好,遺憾也罷,筆下所有人都在繞著自己的精神跋涉長旅,尋路前行?!安慌滤?,不愛錢,丈夫決不受人憐。頂天立地男兒漢,磊落光明度余年?!睆垖W良眉壽之際,暌別五十多年的老部下呂正操前往拜祝,手持啟功先生敬錄的張學良述懷之作回贈。磊落光明,頂天立地,不受人憐,人間正氣,大路朝天,跳動在前輩舉止和著作的字里行間。
101歲的謝雪萍老人在北京香山腳下安度著晚年,二兒四女,子孫滿堂。本書作者朱洪海去拜見時,門口的執勤戰士登記問詢著這位登門張學思家中的客人。來自廣西、遼寧的兩個人,從延安一路迸發的愛情和戰斗故事還在跨世紀的延續著,八十多年前對革命和新生活的浪漫憧憬,一直是照耀在他們心坎上的理想,發自內心,綿遠悠長,余音不絕。
(供圖/張仲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