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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尾紅軍村
作者簡介:鄭建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作家,福建省朱子文化發展促進會副會長、研究員。獲得林語堂文學創作獎,福建省第二十九屆、三十一屆文學獎,人民文學雜志社全國優秀游記文學作品獎,中宣部“中國夢”文藝作品征集一等獎等。

清晨下了一陣春雨,到達水尾村時,趕上了漫天大霧??床灰娚酱遢喞?,神秘感油然而生。聽說全村只有一個姓氏,謝茂遷早在后唐到此開基立業,開枝散葉千余年了,哦,這可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村落,我肅然起敬。大凡傳統古村落,必然文化底蘊深厚。果然,村里人說族譜記載,水尾謝氏出過四位進士,王安石少年時也曾到白云寺讀書數月,這位北宋名相的外祖家在水尾村,《白云崇圣寺序》中有記載。據此碑記透露,水尾村開基祖謝茂遷曾為國子監檢校,以他為緣首于后唐同光二年修建白云寺,香爐還是由一只得道老虎口銜送到此地。到北宋時有僧眾三百八十人,方圓十數里均為寺產,規模十分了得。匆匆瀏覽一遍碑記,讀得我一頭霧水,儒釋道占全了。
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山村呢?歷史總是籠罩在迷霧中,我也無意考證,一切皆有可能。先入為主的信息,讓我對水尾村產生了第一個印象:老百姓心地善良,都是一些崇尚耕讀傳家的厚道人,無比熱愛自己的家鄉,幾代人都夢想著過上美好的生活。
但是,歷史走到軍閥混戰的民國時期,秩序井然的山村生活被打破了,閩贛邊界匪患蜂起,社會陷入動蕩不安之中。水尾村位于福建建寧縣西南部,與江西廣昌縣塘坊鄉、福建寧化縣安遠鄉毗鄰,恰恰處于當局三不管地帶,匪患危害尤甚。那些年,距此不遠的桂陽等地,也備受廣昌土匪襲擾之苦,張云松募集了幾支毛瑟槍和鳥銃,組成自衛隊,隨后又收編一支舊軍隊殘部,組建建寧民團以對抗土匪。但在兵匪不分的年頭,民團與國民黨軍隊也不時起沖突。參加討伐北洋軍的盧興邦部,搖身一變成為討賊軍留閩第一師,各地都冒出大大小小禍害老百姓的國民黨新軍閥。一九二九年,盧部派駐建寧縣的馬鴻興團攤派筑路費,遭到張云松民團武裝抗捐抵制,被擊潰三個連,丟失二百余槍支。馬鴻興哪肯善罷甘休,于十二月十二日率重兵反撲。這一戰雙方傷亡慘重,國民黨軍死傷二百余人,建寧民團一百多人只剩下六人,團總張云松逃往江西黎川。動蕩年代亂象叢生,毫無安寧可言,水尾村鄉親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民團和國民黨都靠不住,誰才是老百姓的依靠呢?
一支屬于人民的軍隊終于來到這里,那就是紅軍。一九三二年十月,紅一方面軍發起建黎泰戰役,林彪、聶榮臻率中央縱隊從廣昌抵達建寧,擊潰討賊軍留閩第一師周志群團,建寧縣二次解放。戰士們在村子里刷上平白如話的大標語:土豪的谷子不要錢分給貧雇農!老百姓看明白了,心里也亮堂了,這才是為窮人撐腰的軍隊。反“圍剿”時期,水尾村作為紅軍重要的后方陣地,特別是在一九三四年五月第五次反“圍剿”失利的情況下,中共建寧縣委、縣蘇維埃帶領獨立團四百余人撤往兩省三縣邊界山區開展游擊戰,水尾成為后方根據地,設立兵工廠、被服廠、紅軍醫院、蘇區銀行等機構,繼續為革命事業發揮巨大的作用。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建寧縣基干游擊隊與廣昌、寧化邊界游擊隊,在水尾村整編組建閩贛基干游擊隊,共一千多人。一九三五年五月,國民黨軍包圍了水尾村,閩贛基干游擊隊奮力向江西廣昌方向突圍,一小部分轉移到附近龍門山一帶。這時,逃往江西黎川已六年之久的民團團總張云松,以為天下太平了,回到建寧縣城,再次落入對手的魔掌,被縣長藍耀文下令槍決。他可能至死都不知道,這個藍縣長原來當過馬鴻興團的參謀。
革命戰士在黨的事業處于大霧籠罩,紅軍前途陷入最危難的時刻,能夠堅持信念,永不言敗,令人敬佩!同時,人們不禁要問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他們呢,我也有撥開迷霧的強烈欲望。


建寧縣蘇維埃政府舊址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國民黨軍隊占領了建寧縣城。為了保障前線武器彈藥供應,閩贛省軍區第二作戰分區將兵工廠搬到水尾村。這個海拔八百多米的山村,周圍都是高山峻嶺,村子附近有多處山寨和關隘,生存環境造就了不少獵手。所以,村民不僅對刀槍不陌生,并熟練掌握土法熬硝制火藥的本領,也有修理槍支的技術,正好為兵工廠解了燃眉之急。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走群眾路線是共產黨取得革命勝利的法寶,這一真理在水尾村再一次得到證明。不僅窮苦人民支持紅軍,許多大戶人家得到感化,也同情和傾向革命,暗中站在共產黨的立場上。村民老謝帶我們到兵工廠參觀后,又來到紅軍醫院。那是水尾大財主謝文模府第,規模宏大,這個家族曾經出過進士。我問把宅第獻給紅軍辦醫院的這家人,土改時有沒有被劃為地主,老謝說他的后代大多是中農,有一個曾孫成分是地主。如此看來出自書香門第的人更懂得道理,也更看得清社會的發展方向,他們可能做了一些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好事,解放后就沒剩下多少家產了。這是一個精明人,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容身于亂世,真是一門大學問。但水尾村多數人都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公開參加革命。為我們講解紅色遺址故事的老謝已六十多歲,三個伯父都是被國民黨殺害,父親也被抓了壯丁,在江西戰場投向革命。后來參加了解放戰爭的三大戰役,還赴朝參戰。老謝說起自己的家世,情緒有點失控,眼眶發紅,蓄滿淚水。在水尾村像他這種家庭遭遇,不是一家兩家。我們在村里轉了兩個小時,盡管始終大霧彌漫,但我仿佛找到了這個山村的密碼,看到了山村品格。
此時,我們每個人的頭發都凝結著極細微的水珠,像覆蓋了一層透明的白紗。高海拔山村大霧氣候十分常見,我不知道水尾村一年有多少大霧天,想必是占了很大的比例。大霧彌漫如同施放煙幕彈一樣,有利于掩護部隊轉移和隱蔽作戰,給敵人造成困難,特別是運用于防御戰,具有很大的軍事意義。當年選擇水尾村作為紅軍和游擊隊的后方陣地,除了處于兩省三縣邊界易于疏散的地理位置優勢,高海拔山村特有的大霧彌漫氣候一定也是一個因素。我們來到閩贛基干游擊隊司令部時,濃重的大霧吝嗇地散開一刻鐘,讓我看了一眼村子的真容。展現在眼前的這個高山千年古村,四周青山環列,氤氳起洞壑,遙裔匝平疇,呈現出高山小平原樣貌。閩北和閩西北山區多見袖珍型山村,閩贛邊界更是如此,哪承想水尾村在三十年代有近二千人口,資源豐富,這也是它能夠成為紅軍小后方、小井岡山的重要條件。白云寺距水尾村大約五里地,我們驅車抵達時已是近午時分,空中仍然大霧彌漫,似乎是不愿把那段發生在佛門凈地的慘烈往事示人。國民黨軍占領水尾村第二個月,在龍門山一帶堅持斗爭的游擊隊被包圍在白云寺,敵軍焚燒寺廟,游擊隊員全部壯烈犧牲,千年古剎也毀于一炬。至此,建寧蘇區及游擊區全部淪陷。
壯哉,水尾紅軍村!大霧彌漫掩蓋不了那段崢嶸歲月,無礙于我們感受紅色基因,向你致敬!
(福建建寧縣文聯供圖)